取走小像（1 / 1）
暮色漫进存菊堂的窗格时，沈眉庄正对着琴案凝神拨弦。腕间银钏随指法轻晃，《梅花三弄》的调子便在暖阁中流转——时而清劲如寒梅破雪，抖落满身霜白；时而柔婉似暗香浮动，缠上窗棂暮色。原是为三日后的除夕夜宴，她正加紧练习。
阶下的安陵容刚走到门边，脚步便轻轻顿住。她没出声，只静立在廊下，望着沈眉庄素手在弦上翻飞，听那琴音里藏着的风骨与雅致，不知不觉便站成了桩，连廊边垂落的灯笼晃了光影都未察觉。
最后一抹余音消散在暮色里，沈眉庄才抬手揉了揉发酸的腕子，抬眼瞥见廊下人影，忙笑着扬声：“陵容？什么时候来的？怎么不进来？”说着便招手让她近前，又随口问起：“除夕夜宴，每个人都能在皇上皇后面前献艺，你可准备好了？”
安陵容微微低下头，指尖轻轻攥着帕角，声音轻软：“眉姐姐，我还没准备呢。”
沈眉庄见状，伸手轻轻握住她的手，鼓励道：“我听嬛儿说，你歌唱得极好。不如这样——我抚琴，你伴唱，咱们一同演奏，好不好？”
安陵容心中猛地一动，抬眸时眼中已泛了层薄薄的雾气，望着沈眉庄的目光满是感激：“眉姐姐，你对我真好。只是我……”话到嘴边又顿住——她暗自思忖，前世除夕夜宴，皇上中途便离了席，这般精心准备，恐怕也难让他瞧见半分，何必白费力气？可沈眉庄这份真心实意的关怀，又让她心头暖得发颤，实在不忍辜负。
沈眉庄只当她是紧张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，语气笃定：“别怕，有我在呢。咱们只需正常发挥，必定能让皇上眼前一亮。”
安陵容望着她眼中的期待，终是轻轻点头，声音里添了几分底气：“多谢眉姐姐。有姐姐陪着，陵容心里踏实多了。”尽管明知机会渺茫，她还是应下了这份邀约。
转眼到了夜宴当日，沈眉庄与安陵容在宫女伺候下精心梳妆——沈眉庄着一身石青绣玉兰的宫装，衬得身姿清雅；安陵容则穿了件浅粉绣海棠的衣裙，多了几分柔婉。二人携手朝着宴会场地走去，一路上沈眉庄还在轻声叮嘱着合乐的细节，安陵容静静听着，心中却五味杂陈，既有对沈眉庄的感念，也藏着对前路的隐隐忐忑。
但凡家宴，多办在乾清宫，平日清净的宫殿此刻灯火如昼，暖意融融。殿中丝竹悦耳，众人举杯谈笑，一派热闹景象——富察贵人正坐在琴案前，十指在弦上轻跃，一曲《凤求凰》流淌而出。琴音虽称不上顶尖绝妙，却也流畅婉转，引得席间不少人点头称赞，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意。
沈眉庄悄悄贴近安陵容，压低声音笑道：“幸好邀了你一同准备，不然富察贵人这‘珠玉在前’，我今日独奏，怕是要贻笑大方了。”
安陵容转头看她，嘴角漾起浅淡笑意：“眉姐姐又说笑了。富察贵人的琴艺虽好，可哪里及得上你？莞姐姐也说你弹的曲子，是‘此曲只因天上有，人间难得几回闻’呢。”
话音刚落，殿中气氛忽然一静——皇上的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殿角装饰的梅花上，眉头微微蹙起，似在思索什么。不稍片刻，他突然站起身，声音在喧闹中格外清晰：“朕想独自走走，谁都不许跟着。”说罢，便大步朝着殿外走去，留下满殿面面相觑的人。
沈眉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，眼底的期待一点点褪去，只剩下失落。但她很快稳住神色，强压下心头的怅然，转头看向安陵容时，语气里带着几分歉意：“陵容，看来我们这几日的功夫都白费了。早知道这样，我就不拉着你掺和进来，让你白白苦练这么多天。”
安陵容轻轻摇了摇头，伸手握住她微凉的手，语气温柔又坚定：“眉姐姐，这怎么能怪你？谁也料不到皇上会突然起意去赏梅。况且这几日，能和你、和莞姐姐一起练习，我心里高兴。歌练好了，以后总归还有机会唱的，就当是提前准备了。”
沈眉庄望着她眼中的平和与体谅，心中泛起一阵暖意，轻轻叹了口气，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，语气欣慰：“陵容，你能这么想，我就放心了。”
丝竹之声很快又响起，安陵容便凑到沈眉庄身边，指尖轻轻按着胸口，语气带着几分虚浮：“眉姐姐，殿里人多气闷，我出去吹会儿风，很快就回来。”沈眉庄正望着殿外发怔，闻言只叮嘱了句“早些回来，别着凉”，便没再多问。
安陵容应声退下，脚步看似缓慢，出了殿门却悄悄加快。夜色里宫灯摇曳，她沿着宫道往前走，没走多远便转头对身后的宝娟说：“糟了，我把暖手炉落在殿里了，你回去帮我取来，我在前面那座攒尖亭等你。”宝娟不疑有他，连忙应声转身，快步往乾清宫的方向去了。
见宝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，安陵容立刻变了神色，脚下步子又快了几分，专挑僻静的小径走——她心里清楚，皇上方才望着梅花出神，此刻多半是去了倚梅园。果不其然，顺着暗香寻去，刚钻进倚梅园的门，就见一抹身影匆匆从梅树后离开，正是甄嬛。
她刚要迈步跟上，目光却被身前的梅枝勾住——就在甄嬛方才站定的那根枝桠上，挂着个用红纸剪的小像，剪的是位女子，眉眼间竟有几分熟悉。安陵容心头一动，踮脚将小像取下来，指尖捏着那薄薄的红纸，正想循着甄嬛的方向追去，远处忽然传来宝娟焦急的呼喊：“小主！小主您在哪儿？”
声音越来越近，安陵容只好将小像匆匆塞进袖口，快步从倚梅园退出来，刚拐过廊柱就撞见了气喘吁吁的宝娟。“小主，您怎么跑到这儿来了？”宝娟扶住她，语气带着急意，“方才我回殿取手炉，正好听见皇后身边的剪秋姑姑说，皇后娘娘要带着几位小主出去寻皇上，让大家都跟上呢，咱们得赶紧回去！”
安陵容点点头，接过宝娟递来的手炉揣进怀里，跟着她快步往乾清宫方向赶。等回到宫门前，果然见皇后已带着华妃、沈眉庄等人站在阶下，正吩咐宫人四处打探皇上的去向。安陵容悄悄绕到队尾，往沈眉庄身边靠了靠。
沈眉庄见她回来，一直紧绷的神色才松了些，悄悄用胳膊肘碰了碰她，低声问：“去哪儿了？这么久才回来，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。”安陵容攥了攥袖口的小像，脸上露出若无其事的浅笑：“就是在亭子里多站了会儿，吹了吹冷风，没敢走远。”
说话间，皇后已带着众人往倚梅园的方向去，安陵容跟在沈眉庄身后，脚步不急不缓，指尖却一直抵着那红纸小像——她虽没追上甄嬛，也没弄清小像的来历，可心底却隐隐觉得，方才那短短片刻的偶遇，或许藏着她从未知晓的机缘。夜风吹过，梅香更浓，她抬眼望向前面皇后的背影，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思索，脚步又稳了几分。
安陵容刚才只顾着赶路，压根没来得及细看周遭景致。此刻随着皇后缓步走进倚梅园，心定下来，才终于有机会好好打量——满院盛景瞬间撞了满眼，红梅似火，一簇簇缀满枝桠，花瓣上还凝着未化的雪粒，在宫灯暖光映照下，红的愈显艳、白的愈显洁，格外娇美动人。冷冽的暗香裹着清寒扑面而来，沁得人鼻尖发酥，连呼吸都似染了梅香。
没走几步，就见皇上与果郡王并肩从梅丛深处出来，两人玄色与宝蓝色的衣摆上，还沾着几片细碎的梅花瓣，透着几分游园的闲适。皇后忙上前屈膝见礼，皇上抬手示意免了，只与她随口寒暄了几句，语气里少了殿内的威严，多了几分夜赏梅园的松弛。
末了，他目光扫过身后众人，缓缓开口：“今夜赏梅尽兴，夜宴便到此结束吧。”
话音落，在场嫔妃与宗室亲眷纷纷屈膝告退，原本跟着寻人的队伍渐渐散开。宫人们提着灯笼在前引路，细碎的脚步声、衣袂摩擦的轻响，在静谧的梅园里慢慢远去，最终只余下满院清冽的梅香，伴着沉沉夜色，静静萦绕在倚梅园内。